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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特区40年,一个字不写,将是永远的遗憾。
其实,作为一个在深圳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我一直在用脚步和眼睛,丈量和感知深圳的每一次变化,过去十几年,撰写的有关深圳地产、宏观经济、民生的文章,大概有20几篇,都发表在公开的媒体。
但是,面对铺天盖地的评论深圳“四十不惑”、“再出发”之类的网文,我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颇有种“江郎才尽”之感。
深圳40周年,叙事不可谓宏大、主题不可谓恢弘,如何从容地把握在笔尖下,真得很不容易。
企业家(比如“三马”马明哲、马蔚华、马化腾)、科技创新、蛇口、粤海街道等,这些聚光灯下的主题,已经充斥于媒体端。
我只好另辟蹊径,写一写什么地标最能代表深圳吧!
记得20年前在广州读书时,讨论课上老师提问,最能代表广州的地标是什么?大家一致认为是老广交会馆。
确实,广州以商贸、物流立市,商贸历史可追溯至近代与洋人做生意的“十三洋行”。创办于1957年的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简称“广交会”),至今已有60多年历史。
文革期间,我国只有两件事未中断,研制原子弹和举办“广交会”。那么,什么地标最能代表深圳呢?
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作为代表城市展馆,深圳最后一个签约。
为什么?因为定什么主题、选什么案例,对深圳主政者来说,确实是个难题,尽管艳羡的深圳地标很多,但如果谈到能代表深圳,任何一处表面上磅礴的建筑,都要在精神内核上暗淡很多。
最后,深圳以“中国梦想试验场”为主题,以《大芬村——一个城中村的再生故事》为案例,全景再现外来人口在深圳的“宜居家园”。
笔者认为,作为中国油画第一村的大芬村,最能展示深圳气质和精神内核。
常被讽为“大粪村”的这个村子,在深圳1800个城中村中并不出奇,但它与达芬奇、梵高、毕加索有很大关系。2004年的纪录片《中国梵高》,第一次让大芬村走进国人视界。
1989年,香港画商黄江将商品油画引入这个狭小的客家小村,在0.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起油画工厂的艺术流水线,接受海外廉价订单,复制和出口西方知名油画,逐渐有了“中国油画第一村”的名号。
由画工、画师、画廊和画商构建的制售产业链中,上千名画工处于最底端。他们被画廊雇佣或接受画商订单作画,靠的是“走量”,收购价常被压得很低,一幅画只有数十元。
经过层层倒手和漫长运输后,这些画作最终出现在国内和海外各国画廊中。“喜欢画画”、“以画为梦”、“以梦为马”,这是租住在城中村的画工们坚守的最大理由。
临摹复制不是梦想,但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而为之,拥有自己的画廊和原创艺术才是终极梦想。
试想,在当下大多数人以“生存为上”、“诗和远方留给未来”的残酷境况下,把梦想和生存合二为一,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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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于大芬这样的城中村,深圳有很多,如出租车司机集中的石厦村、深大毕业生聚居的桂庙新村、福田CBD白领寄居的新洲村、平民美食向往的上梅林、有“海鲜一条街”之称的湖贝村。
这些城中村有几个特点,首先这是上千万“深漂们”圆梦的应许之地;其次是成本低廉,一个单间的租金低至300-500元,一个盒饭低至6元。这里游荡的人,很多人没有钱,但有梦想。
源自民间、源于每个人心里深处的创业梦,在深圳最浓,在这片土地上实现的概率是最大的。
区别于北京、广州的城中村,深圳的城中村还有三个特点。
一是体量很大(占存量住房的51%),与商品房市场并驾齐驱,是深圳民间自发的城市化的产物,硬生生把高房价、高租金(商品房租金)拉下来了。
二是基于地缘、血缘从香港移植来的物业服务,“责任到村(监管)和责任到户(安全)”的自发监管,让深圳城中村居住体面而低廉,还很少发生消防安全事故,让孔雀东南飞绵延40多年而不绝(每年新增50万人口),是新深圳人落脚到扎根的现实保障。
三是有内心认可的归属感。深圳的城中村,大家可以来参观一下,绝非“藏污纳垢”之地,而是能容纳肉身和理想的天作之合。“来了就是深圳人”,彰显了深圳的包容性,也是深圳的核心竞争力。
如果要问这个口号怎么落地,大家就来深圳的城中村看一看。下面这张图是福田水围村整治后,打造的一个人才公寓,全国可谓独树一帜。
当下,深圳的原村民,都在按长租公寓的模式来运营城中村,懂得如何通过提高出租屋的体验感,留住租客,捕获楼宇经济的长期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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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是人口最密集、互动最频繁的地方。
近期,专注于“地铁1公里”研究的DT财经,对上海和深圳所有地铁站辐射圈的人群活跃度进行分析。
空间热力图显示,作为上海宇宙中心的人民广场站,人气活跃度竟被深圳湖贝站秒杀,根源就在于,湖贝站附近的湖贝村,是深圳著名的“城中村”之一,承接了大量的居住人口,周边商业、餐饮、娱乐配套都相对较多。
深圳人口密度比京沪高的多,但深圳没有严重的城市病,通勤时间(30分钟左右)仅为京沪的一半,根源在于点状分布的城中村将城市划成无数组团。深圳房价堪比京沪,但放进城中村房价(包括租金)就低了。
如此,大家都愿意来,来了还能轻松地扎根。每有朋友来深圳,很多会感慨,虽然跟中国很多地方属一个国家,但这个地方人们的想法、行为会有一些不同。
这个不同是骨子里的。改革开放前,国家已走到墙角,无路可走。小平让深圳去闯,让深圳有“冒”的精神、劲头。集体土地上“种房子”,草根发起城市化,这就是“冒”。
草根要打拼、突破,首先选择低成本这个第一要素,早期“村村点火”,有了中国制造,华为、腾讯后来居上,有了深圳创新。没有城中村创造宜居家园,吸引那么多创业者、打拼者薪火相传,就没有深圳的今天。
深圳引以为豪的互联网、智能科技创新进入瓶颈期,华为、三星、中兴、比亚迪(行情002594,诊股)等国内外企业外迁,甚至转向印度、越南,意味着竞争转向拼成本。
同时,外围搞技术封锁、围堵,美国搞制造业回流,新兴国家要夺走我们的产业链,我们要激活国内“大循环”。
应对所有这一切,成本高低是重要的考量。未来,不管企业用工还是营商,抑或居民生活,城中村创造出的低成本空间,不仅是未来深圳在竞争上的杀手锏,也是吸引和留住人才,实现在科技上突围的助推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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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基于所谓“要空间”、“上项目”、“城市形象”之短视,过去十几年深圳在肃杀城中村,这是对城市活力、竞争力的错误解读。
记得2011年深圳大运会期间,国际大体联主席基里安来到深圳,本来被安排住在刚刚开业的深圳地标——京基100朝南的房间,但政府担心他看到城中村,就安排在朝北的房间了,这就是我们深圳对城中村的态度——它是我们的一块伤疤。
2008年启动更新以来,深圳的城中村就不断减少,从2009年到2017年,城中村占存量住房的比重,足足下降了近10个百分点,而这段时间也是深圳房价上涨最快的10年。
一方面,城市更新直接推高了更新片区的房价;另一方面,深圳住房自有率不足40%,更新无限制扩张,释放的信号便是驱赶大家买房,想方设法“上车”。
可喜的是,《深圳市城中村(旧村)总体规划(2018-2025)》强调,为保留城市发展弹性,将在特定时间内保留一定比例的城中村,合理有序开展深圳城中村更新工作。根据规划,福田、南山、罗湖75%的城中村将纳入综合整治。
保留城中村,既是尊重历史、尊重现实使然,更是对过去40年,与官方城市化并行的民间自发推动的城市化,在城市治理上的认可,这就是深圳活力的体现,也彰显出,深圳是全国体制成本最低的地方。
近日,深圳住建局张学凡局长公开表态,深圳要学习新加坡,让60%的市民住在政府提供的租赁或出售的住房中。目标可以很宏大,但不是喊的越大声,就越能实现。
就目前深圳的开发空间、改造成本、财政实力,靠新增建设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现实的路径,就是用好这500多万套的城中村住房,让新市民、无房户能享受体面的租住,然后再慢慢实现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