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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诚君:缓解当前财政困难的突破口在哪?

2021-11-15 编辑:网站编辑 有903人参与 手机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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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所长周诚君出席“2020上海货币论坛——疫情冲击下的货币理论和货币政策”并做了题为《关于当前加强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配合问题的思考》的演讲。

  他指出,当前我国财政总体比较困难。随着减税降费力度的进一步加大和“六稳”“六保”等政策措施的持续落地,财政困难会进一步加剧。若要缓解当前的财政困难,他认为,一方面要加强财政自身的建设,加快落实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的有关财税体制改革任务,为实施好积极的财政政策提供强有力的制度保障。另一方面,中央银行可以从自身角度,以及加强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配合的角度予以支持,具体来说:一是帮助财政扩大篮子,增加财政实力;二是帮助财政降低融资成本;三是支持财政进一步提升资金投向的精准性;四是跟财政部门一道,对财政资金的投入产出效果进行适当的评估。

  以下为演讲整理。

  

  关于现代货币理论的一个评论

  在讲关于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配合问题之前,先对现代货币理论(MMT )做一个非常简单的评述。其实今天的论坛我更想讲讲这个问题,但是乔秘书长把我安排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配合这个讨论环节了。我是不太赞同现代货币理论(MMT)及其政策主张的。因为我觉得它的假设有问题,MMT认为货币是政府开出来的借据,央行是政府的一个部门。但恰恰是这个假设,我觉得是有问题的。

  货币实际上是包括私人部门和政府部门在内的所有社会经济运行部门开出来的借据,是信用的表示。最初物物交换时代没有货币,但当出现交换的时滞情形下,就需要借据代表未来偿付的信用。政府、私人部门都可以开借据,借据多了,就产生了一家集中处理这些借据的机构,由它来负责登记、托管和清算这些借据,这就是中央银行。这里,央行只是在整个社会层面上把所有这些借据综合起来,类似于一个借据交换所、清算所,这样可以反映全社会信用的总和,既包含作为政府部门信用的借据,也包含作为私人部门信用的借据。到后来,出于节省成本、提高效率的考虑,由中央银行统一发行标准化的借据,供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使用,这就是货币。

  央行统一发行标准化借据的数量标准,就是整个社会各类市场主体所需借据的总和,它代表了全社会信用总和。在不是由央行统一开具借据的情况下,债权债务关系发生在出票人和持票人之间;而在央行统一发行标准化票据的情况下,债务人由央行集中代表,持有央行集中发放的借据的任何市场主体,对这些数量借据所对应的商品或劳务,都具有偿付请求权或追索权,这就是央行发行法定货币的无限法偿性。现代社会中,大多数法定货币虽然已经不是贵金属货币或者具有足额的贵金属或硬通货作为储备支撑,但仍然首先是央行的负债,具有无限法偿性。因此现代货币即使是信用货币,它最后也是必然要偿还的,市场主体不愿意持有或者对其不信任时,就要申索其债权,兑换该货币所能偿付的商品或劳务。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人民币国际化,境外市场主体持有任何数量的人民币,中国中央银行就必须对其承担无限法偿的义务。为什么?任何境外市场主体持有这些人民币,就意味着他可以到中国境内购买他需要的东西。即使他不想购买东西,也可以将这些人民币兑换成其它货币。其实,这种权利对于国内市场主体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对于开放的成熟经济体,货币的无限法偿性最终由市场主体来选择并体现,当人们不需要或者不信任该货币时,是可以用脚投票的,要么兑现为商品或劳务,要么兑换成其他货币。

  可见,货币并非像MMT理论所强调的那样,是政府开具并由私人部门持有的借据,而是包括政府在内的所有市场主体开具的借据。在由央行统一出具借据、形成法定货币并具无限法偿性的情形下,货币代表全社会信用,名义上是央行的负债,但实际上其请求或追索的是全社会的商品或劳务,代表了全社会的经济交换活动。即使是在仅有政府和私人部门的两部门经济中,央行也不属于政府部门,更不是代表政府发行作为借据的货币,而是作为独立第三方,负责政府和私人部门出具的所有这些借据(或货币)的集中交换和清算。无论是把央行发行货币看作政府行为,还是把央行发行的货币视为政府向私人部门出具的借据,都是不妥当的。

  

  当前财政总体比较困难

  总得来说,现在财政比较困难。刚才余永定老师讲了一些比较具体的数据,是很好的说明。财政收不抵支,而且财政的那几本账还不平衡,结构上也很窘迫。2020年公共预算收入180270亿元,比2019年下降5.3%;公共预算支出247850亿元,比2019年增长3.8%,增速是过去十几年来的最低点。财政赤字37600亿元,比2019年增加10000亿元,其原因是收入减少10112亿元,而不是支出扩大10000亿元。随着减税降费力度的进一步加大和“六稳”“六保”等政策措施的持续落地,财政困难会进一步加剧。因此,财政篮子需要扩大,财政需要支持,否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凯恩斯主义者——首先得解决眼前的问题,要想办法帮助财政扩大篮子、优化结构。

  其次,财政政策确实就跟前面晓灵行长所说的那样,目标不太清晰,预算的编制、资金的投放还存在一些问题。比如疫情之后,最需要救助的是家庭部门、中小微企业,他们的资产负债表和现金流量表恶化的速度最快,恶化的程度最严重。当然,可以搞新基建,也可以搞一些基础设施项目,但与疫情冲击之下的最需救助的部门相比,可能没那么紧迫。另一方面,在精准度上,能不能把公共资金真正投放到那些嗷嗷待哺、揭不开锅的市场主体口袋里?总体看,成熟市场国家财政政策目标通常非常清晰,有一整套关于财政政策的框架、边界、工具及其实施规则,比较强调财政支出的效果。我国财政缺乏独立性和清晰的目标,其职能更接近政府出纳,财政支出的方向、目标很大程度上由发改委等决定,长期以来倾向于支持基建、政府投资等领域。

  第三,与此相关,我认为财政的投入产出效率也是一个大问题。如果说过去财政投入可以换来一些就业、GDP的增长,但随着市场化程度越来越高,有非常好的数据表明,单位财政投入产生的回报有明显递减。每一笔财政投资,对于推动经济复苏的边际回报怎么样?同样一笔财政支出,用于救助中小微企业和家庭部门、修复其资产负债表,还是在某些领域开展公共投资、建成若干“新基建”项目,会更有利于推动GDP增长、带来更明显的边际产出提升?即使是对于公共投资,也要考虑哪些领域的投资边际产出相对更高、回报更明显。

  不仅如此,还要考虑财政支出的负效应,如挤出效应、分配效应、金融周期效应等。过去我国财政支出聚焦于基建投资、政府直接投资企业等,对民间投资、私人部门投资会产生挤出效应。在当前经济受疫情冲击情况下,财政资金如果不能精准救助中小微企业和家庭部门,一方面无助于修复中小微企业和家庭部门资产负债表,另一方面不急需救助的部门获得财政资金支持、甚至一部分资金流向了资本市场,从而形成负向分配效应。财政投向如果不精准,还容易激励杠杆率较高的一些企业更容易从商业银行、金融市场获得资金支持,进一步推高杠杆率,加剧金融风险,扩大金融周期效应。过去,通常由发改委确定“铁公基”项目,现在强调投资“新基建”,但在财政资金有限、公共投资回报递减、财政投资负效应日益明显的情况下,非常有必要对财政投资的产出效率进行评估。

  第四,财政融资成本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扩大财政预算篮子,除了税收以外,还需要通过金融市场融资,其成本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财政的可持续性、财政投入产出效率。随着最近一批特别国债的发行,资金价格上升得非常快,幅度也比较大。2020年4月份十年期国债的收益率2.5%左右,但是到了六月份超过了3.1%,而且基本维持在3.1%甚至更高的水平。这对财政进行大规模融资带来了一些挑战,财政负担得起这么高的成本吗?

  总得来说我觉得要对财政存在的这些问题进行综合分析和评估,一方面,加强财政自身的建设,加快落实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的有关财税体制改革任务,为实施好积极的财政政策提供强有力的制度保障。另一方面,中央银行也可以从自身角度,以及加强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配合的角度,想一些办法,支持缓解当前财政存在的迫切困难。

  

  进一步加强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的配合

  晓灵行长刚才谈及的大框架非常清晰,例如,怎么进一步做好预算,关注预算的质量比关注预算赤字更重要;如何进一步明确财政的目标和方向,等等。我想从进一步加强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配合的角度,提供一些探讨。

  首先,还是可以也有必要帮助财政扩大篮子,增加财政实力。因为这个时候财政政策较之于货币政策可更注重结构,更具有帮扶救助的意义。支持财政扩大篮子有很多办法,如最近我们所看到的发行特别国债、专项债等。中央银行能做什么?国际经验告诉我们,中央银行其实也是可以支持财政的。有必要强调一下,如前所述,我一直是不赞同MMT理论的,因此,我说央行支持财政扩大篮子绝不意味着像前一阵子一些观点所讨论的那样,希望央行直接为财政埋单。虽然历史上也有过一些实践,比如2007年为了支持国有商业银行改革而发行的特别国债,就是中央银行持有的。再比如1998年,央行就开始在公开市场上购买国债。之后的例子还有PSL支持棚改,等等。

  2008年应对金融危机以及最近由于疫情导致的美国金融市场动荡过程中,美联储设计了非常好的机制,配合财政进行必要的救助。比如怎么成立一个特殊目的载体,财政和央行各出多少比例,在承担损失上谁优先谁劣后等,其目的就是为了更好、更有力地应对危机。央行不是不可以介入,但如果要介入,一定要按市场原则,事先要明确机制,明确责权利边界,明确事后怎么退出。在这方面,美国的做法值得学习。在机制和产品设计上,财政部和美联储并不是自己拍脑袋,而是请最好的投资银行做设计,确保尊重和反映市场规律,具有可持续性。

  另外,我认为条件比较具备时,中央银行可以在二级市场购买国债。对此,刚才余永定老师通过非常技术性的各部门资产负债表分析,其实讨论得非常清楚了。人民银行在二级市场购买国债并不违反人民银行法,2000-2003年我们就曾积极参与国债二级市场交易。据我所知,大多数成熟市场国家的中央银行都在二级市场上购买和交易国债。在美国,中央银行持有的国债占美联储资产负债表的60%左右,占整个国家发行国债总量的将近40%。在日本,央行持有的国债占日本所有国债余额的比例大概50%左右,占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的80%。德国的情形也差不多。成熟市场的中央银行都在二级市场上购买和交易国债,既不违反法律,也是货币政策操作通行的做法。而且,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有利于改善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的结构和质量,增强中央银行公开市场操作能力。

  我国的公开市场操作如何?我觉得与成熟市场相比,还有比较大的差距。人民银行资产负债表规模约37万亿,但大多数是外汇储备,外汇储备的任何变动不仅会影响基础货币,也会影响汇率。人民银行账上有一些国债,大致1.5万亿左右,仅占央行资产负债表的4%多一点,占我国国债余额的9%左右,这两个比例都非常低。而且,这些国债大部分都是历史上形成的。有些是过去支持国有商业银行改革而持有的,有些是一些商业银行与央行做MLF过程中持有的,属于银行的抵押品,一般不能用来做公开市场操作,所以几乎没有流动性。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上缺乏足够的、具有良好流动性的资产,会导致央行对市场利率、特别是短期利率的调控缺乏充足的市场化手段。当然,总体看,目前国债市场的规模、品种和流动性本身也存在问题,要成为央行公开市场操作的主要工具,也还不太具备充分的条件,需要做很多工作。

  其次,要想办法帮助财政降低融资成本。财政在一级市场上发行国债,总是希望发行利率相对低一点。但大规模发行特别国债,势必对市场流动性及利率产生影响。这个时候,如果中央银行资产负债表具有比较好的流动性,资产端就可以通过一定的公开市场操作把政策利率确定得更加符合期望目标,更加吻合市场走向,从一个侧面帮助财政降低融资成本。历史上,1998年特种国债、2007年特别国债均以定向发行方式为主,由人民银行适时出台措施稳定市场流动性,对债券市场的影响较为有限。另外,还有一些其他机制设计也是可以讨论的。比如,有讨论提出,商业银行购买了特别国债,是否可以用来缴纳存款准备金?这可能也是一种方案,我认为可以研究。

  再次,支持财政进一步提升资金投向的精准性。财政本身比较困难的情况下,特别要准确判断哪些领域是当前最需要财政救助的,哪些领域是最需要政府投入的,而且单位投入产生的就业增长或GDP贡献比较高,相应把有限的财政资金精准地投放到这些领域去。在这方面,中央银行有一些优势。一方面,中央银行有覆盖全国的分支机构和各级国库;另一方面,中央银行有覆盖全国和几乎所有市场主体的现代化支付系统,甚至可延伸到每一个人的手机终端。在最需要政府投入的领域,特别是疫情冲击下对于那些最需要政府救助的领域,中央银行可以充分发挥贴近市场、直达乡镇、数据充分、技术先进等优势,与财政部门一道,采取措施,不断提升财政资金投向的精准度,把财政资金投到那些最需要的部门、机构和市场主体手里,特别是很多非常困难的小微企业和家庭部门的口袋里。

  最后,中央银行还可以跟财政部门一道,对财政资金的投入产出效果进行适当的评估。当前,我国市场化程度日臻成熟,每一分财政资金都要精打细算,花得物有所值。这是要做一些计算的,对此晓灵行长讲的很清楚,她说预算制度安排、预算管理要比预算执行本身更重要。中央银行在这方面也积累了一些能力,尤其是国库实际上是设在央行的,央行有完备的国库业务系统和统计体系。不论是为了应对新冠疫情这类突发性外部冲击问题,还是为了解决经济周期问题、金融周期问题,如果财政资金支出的投入产出效率高,央行可予以积极支持,帮助降低财政资金成本,甚至可以配套金融资源放大财政投入规模。而在有些领域,如果通过绩效评估发现效果不佳,则应建议控制财政资金支出的边界,或在融资规模和成本上予以体现。不仅要评估财政支出的正向效应,如实现精准救助、解决失业问题、促进经济增长、推动技术创新等,而且要评估财政支出在降低负向效应方面的作用,如分配效应、挤出效应、金融周期效应等。这样,才能更好地支持财政做到晓灵行长所说的,不忘初心,为老百姓把钱花好、把钱用好、把经济搞好。